其他說明
修同一門科目的每位學生,都察覺了博登的反常---
他整整遲了半節課。
抱著課本,走起路來有些勉強,臉色太白,太憔悴,
最後跌坐在座位上。鄰座的同學靠過來低問:中原同學,生病了嗎?
發生了什麼事?
但博登只是垂著頭,薄薄的胸膛起伏。
沒事的。他輕輕回答。
翻開教授正在講述的文本,博登迷惘的神情令人難以忍受。
瀏海下一對失焦的眼神落在紙面,彷彿期待著陽光或者毀滅的降臨。
誰都能輕易查覺他魂不守舍。
那種感覺又來了,博登想。
周遭的聲音混融成軟糊的浪潮,慢慢將他吞噬。
他坐著,深呼吸,心底發酸。
從窗戶透進來的熾熱的陽光灑在博登臉上,
隨著光線而來的是暈眩。 沒有人知道他落進漩渦正被淹沒。
有些人能適應得很好,關於生命。
但有些人格格不入,從來就不曾習慣過這世界。
被鹽酸侵蝕過的背部肌膚隱隱痛起來,痛得鑽博登的心,
狠毒地提醒。他被毀壞過,被熟悉的不熟悉的軀體刺穿,
蹂躪成破碎的一個人,從肉體到靈魂。
那些虐待與汙辱從很小的時候就加諸在他身上,
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許多人碾壓、榨取,逼迫博登發狂崩潰,
好像揉壞一張紙那樣簡單。
連他都覺得自己骯髒得如同得了痲瘋的妓女---
誠溫柔地對待他,接受他。給了他一個能夠回去的地方。
將乾淨的天空,分享出一塊。
比起兒童收容所,比起養父母冰冷的宅邸,
這小小的鄰近大學的學生公寓,更像一個家。
博登總希望能報答對自己好的人,卻可怕的發覺自己不知所措。
昨夜誠失去了父親,並為父親的死殷殷哭泣。
博登那時靜靜望著他的朋友,靜靜地。
誠雖然老是對酗酒的父親頗有微詞,但的確是愛著父親的吧。
該怎麼安慰誠呢?
博登幾乎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答案。
對親生父母的記憶幾乎是零,而養父母帶給他的,
盡是恐怖的巨大的夢魘。
也許他曾經萌生過孩子對母親的戀慕,
但那樣純潔的感情,輕易地就被養母扭曲的欲望給破壞掉了。
他也景仰過在商場叱吒風雲的養父,
經濟風暴卻使對方的溫情,泡沫般消失。
大人在外頭受到可怕的挫折與憤怒,
無血緣的養子便淪為排解情緒的施虐桶。
那些不斷膨脹的瘋狂無止盡地被填塞進幼小的身體。
博登祇能戰戰兢兢地提著書包到學校,
立領制服底下的身體傷痕累累。他不敢跟任何人說話,
尤其不敢上體育課或者游泳課,運動會也缺席。
生怕那些人的目光會看穿他的祕密。
回家的路上也瑟瑟發抖。
不知道什麼時候養父會靠近,神色陰狠,
拽人犯一樣提著博登的頭髮,將他拉到書房。
無數的拳腳會落在孩子背脊,直到博登哀哭討饒。
「你這該死的、無用的、淫蕩的、愚蠢的、被父母拋棄的小畜生---」
鋒利狠毒的言語,
將博登恐懼睜大的雙眼深深地釘牢在蒼白的臉上。
整夜不停歇的肉體虐待與精神折磨,塑造出一個對人際關係絕望的男孩。
當其他孩子還在將世界當作一個新奇的大遊樂場的年紀,
博登已經認為活著就是受處刑。
他是囚徒,是俘虜,必須償還他的罪。
而人與人的相處,到頭來就是充滿了控制與被控制,
利益交換,暴力與肉慾。
博登透過歪曲裂痕的鏡頭來注視周遭的人事,
然後被顯現的景象,再一次刺傷。
不得不學習抽離自己,流浪到一本又一本的詩集。
他的朋友就是這些凌亂的文本。
他孤獨地站立在那些文字裡舔自己的傷痕。
從博登有記憶起,沒有人教過他如何正確的跟朋友相處。
所以在誠眼睛流著淚,無言地為父喪哽咽的時候。
博登慌了。
他伸出細長的雙臂,讓誠將頭靠在自己瘦削的懷裡...
頭一次,博登生出了強烈的、希望能分擔對方苦痛的心情。
該怎麼做才能減輕朋友的悲傷?
博登煩惱得脊髓發冷。
誠無疑是喜歡女人的,
博登知道誠經常聯誼,女人緣也不錯。
但自己所懂得的安慰人的最可憐的方法...
祇有將肉身徹底交付出去,瘋狂地鑲嵌在一起,
在腦袋空白的一瞬間遺忘所有事情而已。
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。
誠緊抓著博登,好像抓著一把火種,
藉以取暖的、燃燒無助與悲傷的火種。
誠環著博登,那力道彷彿要把彼此綑綁在一起,
落進深淵裡---
最後兩人滾燙的唇靠近了膠著在一起。
那一瞬間,博登覺得自己太汙穢了,他分明是瘟神,
是一團淤濁的沼澤,竟然夢想著能夠溫暖別人。
利用如此低劣的方法,將誠與自己枷鎖在一起。
想起第一次遇見誠的景況。
當時博登躺在醫院裡,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。
剛被外國客人輪番施暴、凌虐了整夜,強迫拍攝受辱過程,
還勒昏過去。飯店人員發現後,
才叫救護車將奄奄一息的博登送進醫院,撿回一條小命。
窗戶敞開著,戶外的花香飄進病房,誠就在鄰床。
棕髮、爽朗的傢伙。
來探視的朋友很多,博登非常羨慕。
幾乎要嫉妒了---那樣光彩、精神、充滿溫暖的生命。
當時博登一點也受不了清醒的感覺,幾乎有了死的念頭,
他捏著中原中也的詩集,想等夜深人靜再讀。
抱著將死之人的心情,品嘗那些詩句;等力氣恢復些,
他希望能鼓足勇氣完結自己難堪,倉促,苦苦撐持,
卻不值留戀的生命。
博登預備從醫院樓頂跳下去。他幾乎能想像那樣的畫面。
摔在水泥地上,口鼻濺血,四肢扭曲破碎,流盡鮮血,
最後冰冷的身體。
一個從小被父母遺棄又逃離了養父母家的孩子。
沒有人會幫他收屍。甚至也沒有人會為他流下眼淚。
這個念頭讓博登渾身發抖....
「喂!隔壁的。」
誠的叫聲打斷了博登的狂想:「我是誠。石川誠。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博登。中原博登。」博登輕聲回答。
「交個朋友吧!博登!」
誠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,並與博登交換了手機號碼。
這是博登第一次,真的是頭一次交到朋友。
石川誠。博登在心裡珍惜地念了一遍。
他立刻就聯想起出生岩手縣的天才。
擅長短歌的詩人,石川啄木。博登很喜歡啄木的短歌。
「出院通知一聲,帶你去外頭透透氣。老看那些書,會悶壞的。」誠說道。
博登又笑了,蒼涼地。
僅舉起插滿點滴管線的手,當作道別。
眼前出現了岔路,一條是立即終結的斷崖,
一條是全新的未知的道路;博登左思右想,
還是捨不得這位忽然冒出的陌生人,新結交的朋友。
第一個主動靠近,笑著說想交朋友,願意帶他透氣的誠。
靈魂苦得太久,一點點溫情,真的只要一點點...
就能就令他心碎又沉醉。
後來的日子,滲入了一些酸苦與狂喜,
像是失色的生命又重新將顏料傾倒,將博登的世界染得絢爛不已。
博登以為他與誠的友誼將會堅定的持續下去。
然而經過了這一晚,分擔悲傷與肉體的一晚,
之後該怎麼面對彼此?
疏離,是沒有辦法忍受的,我受不了...
許多念頭在博登腦海中閃過。
什麼樣的對待都可以接受。
唯獨被遺棄...
清晰地想起誠壓在他背上,兩個男人身軀貼緊的模樣。
房間裡一陣沉默,夜晚變得窒息。
博登跪伏著,誠扣著他瘦削的腰身,起初動作很小心,
之後越來越急促,越來越蠻橫。
博登咬緊牙關,盡可能配合誠的動作,任由他支配,
直到大腿內側的肌肉因為緊張而感到抽痛。
他們像初夜的配偶,羞赧又激烈地交纏在一起。
博登捏緊手中的筆,閉著雙眼,睫毛微微顫動,
他懷著愧疚,仍是覺得自己髒,
仍是覺得染汙了誠為他建立起的友誼。
等待下課的時間變得煎熬...
他收拾著講義與筆記,回過頭便吃了一驚。
誠站在走廊等他,裹著服喪用的嚴肅黑著,
手裡勾著摩托車鑰匙。
襯衫貼覆著習慣運動的肌肉線條,顯得誠的身影格外挺拔修長。
瀏海往後抓順了,露出額頭,以及率直而清澈的褐眼睛。
從文學院大樓出來的女孩們,經過時都不由得多看了幾眼。
「你怎麼...」博登愣愣地望著引人注目的誠。
「請了喪假。」
他溫和地望著博登:「能陪陪我嗎?拜託了。」
誠停頓了一下,看博登沒有反對的意思,
便搶著拿博登手中的書,拉著他就走。
一路像是做夢,博登坐在機車後座,冬日的風穿透領口,
肌膚沁涼。離開東京的山路很美,
深深淺淺的綠色綿延到天頂,艷陽瀉落下來,一地光碎。
從遠方看著蒼灰壅擠的都市很不可思議,
彷彿暫時脫離了現實。
「我覺得自己好像誘拐犯!」
誠頭也不回的呼喊:「你連去哪裡都不知道,不害怕嗎?」
「說不定我是要帶你到富士河口抓河童...或是到深山來個死亡之旅!」
「沒關係。」博登回答。
「什麼?」
誠被風吹得聽不清楚,他掀開全罩式安全帽:「你剛剛說什麼?」
「因為誠開口了啊。」
博登脹紅了臉:「每次都是誠幫助了我...所以,
我也願意在誠需要的時候,待在你身邊,無論到哪裡。
我們,我們是朋友吧。」
誠低聲笑了起來:「說得也是。」博登從後照鏡可以看到他的臉。
有些靦腆,有些不確定的迷茫。
中途他們停在路邊休息了一會,補充水分,
便直接到位於郊區的火葬場。
等在那裏的,有幾個陌生的遠親。
告別式與守靈在誠堅持下從簡,只接受致意。
火葬場的撿骨儀式,比預期中來的快,軀體推入,
隨即被熊熊烈火包裹。鐵栓關上的剎那,
誠握住身側博登的手。
身為男人,博登應該牽著女孩子的那雙手,
卻被男性的手掌包裹住,不知為何,卻一點彆扭感都沒有。
誠與他輕輕握在一起,彷彿是兄長牽著弟弟。
人與人之間,透過肌膚的貼近,似乎心意也能確實傳達。
博登注意到誠的眼皮微微腫脹---
今早又獨自哭了一場吧。
誠是不會推開自己的,博登忽然有了這種預感。
這是一雙扶過酒醉父親回家、抱著自己遠離流刑地就醫、
與田徑隊同伴在賽後擊掌歡呼的,不會傷害別人的手。
「謝謝你。」
誠將化為骨灰的父親放進陶罐時,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向博登道謝。
「我說過,我不是同性戀吧。」
誠的側臉看起來很平靜,彷彿他們談論的是天氣。
「從沒想過我會那麼在意一個素為平生的陌生人,掛在心上。」誠勾起了唇角:「沉迷在你讀詩的聲音中,執拗地約你出來...最後甚至介入你的生活,住在一起。」
「常常你做噩夢的時候,我都會忍不住坐起來,
想著你背後究竟懷抱著多大的傷口。
自從我失去母親,失去學生時代的摯友以後,
就一直渴求能完全貼近的夥伴。
卑劣吧。抱著這樣的心情,傲慢的伸出手,
將你抽離原來的生活。也不管你是否適應。
---說穿了我也不過是害怕寂寞的膽小鬼而已。」
誠將裝有骨灰的陶罐放妥了,
便到廁所扭開水龍頭,清洗沾滿灰燼的雙手。
博登遞了紙巾給他。
「你身上有一種特質,和我母親相近的特質,
那就像淤積得看不穿的雷雲,表面沉靜,
內裡卻瀰漫著夾帶毀滅的風暴。老實說,
我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接近你的,
因為我怕有哪一天,
你會整個人散架,變得透明,
或是像我母親一樣,消失掉---
我想守在你身邊,當你最忠誠的朋友,如此一來,
遇見什麼也能緊緊地抓在一起,
只要不是獨自一人,只要不是孤零零地,
怎麼樣也不會太糟,至少我是這麼想的。」
「結果我失敗了。不但沒有幫助你什麼,
還像其他人一樣利用了你。
利用你不懂得拒絕人的溫柔,憐憫,
甚至利用你填塞失去父親的那一塊流著血的角落。」
誠在洗手間擦乾了手,便走近博登。
他背著走廊的燈,博登看不清楚他的表情。
只有誠的眼睛,一對淺褐色的眼睛,在陰影裏散發出異樣狂熱的光芒。
博登想後退,腳跟卻抵到了牆。
他幾乎要被誠壓迫得貼到男廁角落了。
誠伸出手,將博登的襯衫衣襬從褲頭拉出,
左掌便大膽地滑入裡頭,
貼在博登狹窄的髖骨附近摩娑,
右手則一粒一粒慢慢解開博登的鈕扣。
博登一動也不敢動,他覺得他自己緊張得要窒息。
「覺得昨晚是偶然嗎?不是的,
不只一次想那麼做。想抱著你,連骨髓都吸乾似地,
發瘋地想抱你。我喜歡過女孩,交過女朋友,
但沒有人能令我那麼激動那麼渴求。
我想自己一定是哪裡不對勁,
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?畢竟腦筋沒有那麼聰明...」
誠露出絕望的笑容,白晰整齊的齒列展現在博登面前。
那是如同食肉動物般的神情。
「原諒我,博登。原諒我以朋友的藉口綁住你,
原諒我接下來要做的一切。
還有,請你不要逃走,請你答應我。」
皮靴踏過灰燼與破爛,
誠將博登拉入廁所最內裏的隔間。
告解之後的無所偽飾給了他勇氣,
他現在是赤裸裸的承認自己了,
承認自己對博登抱持的妄念與飢餓。
博登幾乎是暈眩地默許了誠的擁抱。
手臂被襯衫凌亂纏繞在背後,
臉頰貼著冰冷的水箱,雙腿在便器兩側撐開。
男廁隔間裡,極其羞恥的結合。
誠從後頭貪婪地享用博登,甚至擠兌纖細的頸,
企圖從喉嚨裡逼出聲音...然而他得到的只有寂靜。
除了越來越侷促的呼吸,博登咬緊了牙,不吭氣。
他原是擅長忍耐的。
沒事的,博登想。
誠是自己身邊唯一留下的人了。
執拗地需索的話,就給他吧。
更糟糕的對象,不知經歷過多少,不會因此而受傷的。
所謂「正常」的生活,他已經不會去夢了。
那根本是天方夜譚。
他想到金澤狼一般細長孤獨的雙眼,
想到那一本離別贈物---
蜂飼耳的詩集,以及裏頭一首名為根之國的詩。
在返回的脊背中央
一條
夜路展開
彷彿往內部深處伸去,但
隨即一彎
前面什麼也看不見
路的兩側 立著粗得足以被劫走的樹幹
一株株 往前排列著
沒有月光的闇夜 這闇夜
草木繁茂處其黑暗尤甚於
天空
那淤塞,吹不散的暗
趕緊扔掉不需要的東西
無言地扔棄...
是的,想要脫離軀殼的話,只需要閉上眼,
默想著詩句,就能離開。
博登在泛著輝煌的溫暖黑暗中飄浮,
他不曾愛過自己,靈魂抑或是身體。
僅僅是望著鏡子,望著身上受鞭笞凌虐的痕跡,
就令他作嘔。
自從經歷青山宅邸那一段極端的虐養後,
罪惡的戳記就被蓋在他的心底。
卑陋的肉身,引來一個又一個偏離軌道,
陷入瘋狂的靈魂,緊密黏貼,
像腐臭的沼澤誘引水蜥,盛開的夏花招喚有毒的蜂群。
即使沒做什麼,仍會受到恐怖的責打與羞辱---
自己必定是不經意地犯了無可饒恕的錯吧。
否則,為什麼會遭受這樣的對待呢?
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?
當失常成為他人生中的正常,除了接受又能如何?抵抗嗎?
如果這份失常來自於重要的朋友呢?
該冒著決裂的危險推開對方嗎?
在扭纏在一起的晝與夜的間隙
站著 蹲著 坐著 沉默著
身體深處圓圈一重重積累著
未曾去過,只知那路
不受歡迎
非人所要 該如何
也沒有燈
就在那樣想的時候 燈突然亮起來
就在閉口那樣想的時候 燈突然亮起來
不知是什麼燈
根部的樹皮從眼前
無預告地浮起
入口
和輪廓
歷歷可見
啊 看到 現在 看到了
瞬間的暗示閃現在腳下深處
僅僅如此 但對你已足夠
此後 任憑耳朵和直覺引領而去
穿過持續膨脹的樹幹與樹幹
到達那路的
深處
最深處
暫且停止吃 哭 相殺
相交的動作
出神地
平
棲在這萬物俱寂的片刻...
貼在那一片被鹽酸腐蝕,佈滿新舊鞭痕,
有如披薩表面般崎嶇的背脊上,
誠露出了茫然的表情---
他不懂為什麼博登的一個眼神,
一個沾染憂傷的微笑,
或是脆弱的喘息,都能讓他的心緊緊揪緊。
博登是疤痕堆疊起來的人,
身上帶著無數受迫害的記憶重壓。
誠祇希望,祇希望兩人緊緊貼合,成為完整的一個,
但他也知道這些傷口經過了年月的打磨,
有多難痊癒。
這令他脫序,也令他憂傷。
上傳於: 2012-03-08 更新於: 2012-03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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